哑巴兰是家里的老大，下面还有一个叫“山”的兄弟。他还不是实哑，有时候还能说出几个字来。他从地里回来，肚子里咕噜噜地响，就会跑到灶火里，突然喊出来：“娘，饿。”
娘说：“洗洗手去，有你吃哩。”
他就冲着娘“嘿嘿”地笑，娘说：“赶紧洗去吧！馍和红薯就蒸熟了。”
娘揭开锅，红薯多，馍少。每年生产队里分的麦子少，家里的好面就是一缸底儿。
哑巴兰伸手抓了几根红薯，把娘递给他的一个花卷馍挡回去了，他指指娘，指指门外面，来来回回比划着。娘叹了口气，眼圈就红了，“兰啊！”娘知道她的哑巴兰从来不舍得吃馍，是要留给她和上学的弟弟吃。
哑巴兰懂事的时候，爹已埋到他家门前的坡上了。娘带他去给爹烧纸，“他爹，俺带兰看您来了。”娘一掉泪，他便偎到娘的身边去，伸出小手给娘擦。娘就抱了他，说：“我苦命的娃。”
他落了地，是个男娃，爹娘偏起了个女娃的名。他到队上做活，庄上的人就说：“哑巴兰，你要真是个小妮儿就好了，您爹您娘白娇你了。”他只管干自己的活，不递人家的腔。
“真是哑子货。也就这儿了，牛一样拽一辈子。”
哑巴兰长成形儿了，中等的个，四排脸，粗粗的眉，大噜噜的眼，站那儿俊，也不丑。娘就央亲托友给他说铺媒，“您多操点儿心，给俺兰说个人，赖好都中。”
娘一次次失望着，又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求着人，连嘴皮儿都说薄了。哑巴兰就把娘搀回来，拍拍娘的心口，又拍拍自己的心口，又指指上学回来的山。娘又说：“兰啊！”他是对娘说，他知道娘疼他的心，不用管他，以后给山娶好了媳妇就中。
队分开了，山的媳妇“翠”也娶到了家，那媳妇长得白嫩嫩的脸，细扭扭的身，排场哩很。哑巴兰见人就是比划着，呵呵地笑。有人就逗他：“哑巴兰，看你美哩！是不是拱翠的怀里了？”他连连摆着手，拍着自己的心。
“那是拱翠的被窝里了吧？”
“没有！”他脸红脖子粗的，跺着脚竟蹦出了这俩字。
“啥都没有，你不是哈巴狗勒住眼，瞎欢。”人们笑着说。
哑巴兰比以往起得更早了，天不亮就背着镢头下地了。翠从山的怀里要挣出来，山却搂得紧，“再睡一会儿。”翠说：“咱哥都上地了，你还睡？”“他一个哑巴货，管他哩。”翠说：“看你说哩啥话？咱可不能亏待咱哥。”“中中中，再睡一小会儿。”
娘老的那年，哑巴兰已经50了。他趴在娘的坟上不起来，山就恼了，“甭管他，叫他很哭去。”说完了，又扯住翠说：“你也是，也跟哑巴一样，陪着他哭哩。”
翠瞪了他一眼，就站起来去搀哑巴兰，“哥，您听话，咱不哭了，中不中？俺知道您离不开咱娘，可人老了，咱再哭也不中了。您又不是不知道俺的心，以后没咱娘了，俺也不会叫您受罪。”
哑巴兰就住了哭，看着翠，使劲拍着自己的心口。
翠心里有哑巴兰。她让哑巴兰穿得新，吃得饱，每月还要发一些零花的钱。而哑巴兰上地、放牛、割草、拾柴火、收庄稼、刨草药……他不使闲一会儿。他最爱的就是做活，就是带着两个侄女玩，就是冲着翠笑。他会经常带着侄女们去村里的超市买糖果买纸笔，也会给翠买抹脸的雪花膏。
有人问他：“哑巴兰，翠好不好？待你亲不亲？”
他比着大拇指，突然就说：“好！亲！”
“亲啥？你整天给她使死使活做哩，要是亲，叫你给她睡睡觉，也给你生个娃，多美。”
哑巴兰一口吐沫就吐在那人的脸上，眼瞪得灯笼样，那人就往后退着说：“不就是说着玩哩，你瞅瞅你……”
翠三十岁上得了一场不好的病，治来治去，还是不中。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，就对男人说：“山，以后你对咱哥好些，别亏了他。”山说：“你都说多少遍了。”
哑巴兰在门口站着听着，他的泪就出来了。翠说：“哥，您进来吧！”他用手比划着，对翠伸出了两个大拇指，又指指两个小侄女，使劲拍拍自己。他是说翠的病会好，叫她别灰心，提起劲儿，两个侄女，他会干活养活她们。
翠拉着他的手，向他伸出了大拇指，也拍了拍自己的心口。
“好，好人。”哑巴兰对翠又说出了话。
翠走了，哑巴兰不吃不喝睡了两天。山吼着他：“你死了，她也活不了。”山圪蹴在地上也哭了。哑巴兰爬起来，就背着镢头上地了。那整个冬天，他把留下来的所有春地都扳完了。皴裂的手如小孩的嘴，他用胶布粘住，不停事儿地做活。
村里人说，哑巴兰就是一头牛，整天都是拽着套。有他，山有福了，俩妮儿也不受罪了，她们可以安安心心地上学读书。
两个侄女都出门的时候，哑巴兰已经六十多了。老了老了，却做了一件“丢人现眼”的事。人们见了他，就问：“哑巴兰，你抱人家啥味？美不美？美吧！”他听了，就不吭一声，低着头走开了。
村里的小嫂很早就没了丈夫，哑巴兰做完自己的活就爱去帮她，一二十年的光景过去了，儿女们都成了家，都出外工作了，只留下小嫂一个人。哑巴兰依然常常去她那里帮个忙，说个话。有时候，刚去了，他就又应记着要去那里看看。
那一个上午，日头红杠杠的，哑巴兰的新衣明晃晃的。小嫂说：“哑巴哥，这身儿好看啊！穿着跟新郎官样。”
哑巴兰的脸红扑扑的，他拍着自己的心口，又指指小嫂，伸出了大拇指。小嫂就抿着嘴笑了。哑巴兰突然上前就抱住了小嫂，箍得紧紧的。
“哑巴哥……”
哑巴兰就把她抱着往床边去。小嫂就叫了，随即，他的脸上就挨了巴掌。
山在哑巴兰的屁股上踢了一脚，“你把咱家人的脸都丢尽了。”他没有说话，自己朝自己的脸上就又添了一个巴掌。但夜里，他还是多次梦到小嫂，还是抱了人家。
70多岁的时候，侄女们要接他和父亲去城里住。山去了，他却还住在村子里种地，他种庄稼、种菜，还养了几只鸡子，公的、母的都有，他舍不得吃，就等着侄女们回来拿。
后来，他就做不动活了。他作为村里的五保户，就住到了镇上的敬老院去。隔个月儿四十，他就会回到村子里，各家各户转转坐坐，人们问他“在敬老院得劲吧？中吧？”他指指自己的嘴，指指自己干净的新衣服，指指自己红光满面的脸，就又说出了话：“得劲。中。”
也有人问他去小嫂家了没有，他比了大拇指，就“嘿嘿”地笑了。
